1925年萧伯纳在上海逗留 邀宋庆龄共进早餐
宋庆龄与萧伯纳。
陆其国
引言
早春二月的上海,正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时节。冬天的脚步还没有完全收住,冷风袭来,依然凌厉。尤其是凌晨,小火轮航行在江浪起伏的黄浦江上,波浪拍舷,涛声哗哗。这艘小火轮于晨曦中到达吴淞口,从香港驶来的英国“皇后”号轮也刚刚抵达,正泊在吴淞口江面。
小火轮向“皇后”号轮缓缓靠近,不一会便停在了它庞大的船体旁。接着,从小火轮上走下几个人,依次登上“皇后”号轮。他们是宋庆龄、杨杏佛及宋庆龄秘书等。他们天没亮从市区出发赶来,正是为迎接时年77岁的英国著名作家萧伯纳,后者偕夫人乘“皇后”号轮漫游世界,由香港抵达上海。这一年宋庆龄40岁。时间是1933年2月17日。
《宋庆龄年谱》记载:“是日,做环游世界旅行的英国著名作家萧伯纳偕夫人乘英轮皇后号于晨6时抵吴淞口。晨5时,宋庆龄偕杨杏佛等乘海关小轮前往吴淞口欢迎,并上英轮皇后号访萧伯纳,相见甚欢。后应萧伯纳的邀请,宋庆龄与其在餐厅共进早餐。”
这位192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上海仅逗留七八个小时,甚至没有公开发表演讲,堪称是一次“快闪”之行。萧伯纳七八个小时的上海“快闪”之行后仅一个月,上海野草书屋也以“快闪”的节奏,出版发行了《萧伯纳在上海》一书。该书封面署“乐雯剪贴翻译并编校、鲁迅序”字样,全书共六万八千字。小册子序作者为鲁迅;翻译、编校者则是瞿秋白。“乐雯”原系鲁迅笔名之一,本书瞿秋白和鲁迅同用一个笔名,可见这本小册子于他俩、于读者,意义均非同寻常。
东方世界的未来是你们的
萧伯纳于1856年出生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迄今正好160周年。他父亲做过公务员,后经商。经商失败后嗜酒成癖,母亲为此离家去伦敦教授音乐。萧伯纳后来移居伦敦母亲处。萧伯纳的戏剧创作使他获得“20世纪的莫里哀”称誉,并于1925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中国话剧运动开始初期的1921年春,汪仲贤、夏月润等人曾在上海新舞台上演过萧伯纳的《华伦夫人的职业》。中国话剧奠基人之一洪深,也曾深受萧伯纳戏剧的影响。著名戏剧家黄佐临与萧伯纳更有过多次交往。1937年黄佐临从伦敦戏剧学馆导演班毕业,回国投入抗日行列。临别前,萧伯纳在送给黄佐临的相册上题写道:“起来,中国!东方世界的未来是你们的,如果你有毅力和勇气去掌握它,那个未来的盛典将是中国戏剧,不要用我的剧本,要你们自己的创作。”当然,这是后话。
《萧伯纳在上海》一书收录了郁达夫《萧伯纳与高尔斯华绥》一文,其中一则故事广为人道:“有一次有一位以美貌驰名欧美的女优曾对他说:‘萧先生,你若和我结了婚,生下一个小孩,相貌像我而头脑像你,那这孩子岂不是世上最美丽最有思想的人了么。’萧说:‘万一相貌像了我,头脑像了你,那还了得!’”这则故事凸显出了萧伯纳话语的强烈讽刺性和幽默感。
《萧伯纳在上海》一书还记载,有上海记者问萧伯纳对于中国的意见。萧伯纳回答说:“问我这句话有什么用——到处人家问我对于中国的印象,对于寺塔的印象。老实说——我有什么意见与你们都不相干——你们不会听我的指挥。假如我是个武人,杀死个十万条人命,你们才会尊重我的意见。”这番话除了愤激,其强烈的讽刺意味,更溢于言表。
萧伯纳与众名流合影。右起:鲁迅、林语堂、伊罗生、蔡元培、宋庆龄、萧伯纳、史沫特莱
只要求见孙夫人
萧伯纳到上海这天,前往码头迎接和想采访他的记者无数。洪深当年作为中国戏剧与电影文化团体代表,及《时事新报》的临时记者,就亟盼走近萧伯纳。当时他受几个团体委托,还想请萧伯纳一起吃饭。在宋庆龄、杨杏佛他们乘小火轮去吴淞口迎接萧伯纳时,洪深曾想跟随他们同行,结果没能如愿。他被告知,今天想采访萧伯纳的记者不下二百人,均遭拒绝。据爱泼斯坦在 《宋庆龄——二十世纪的伟大女性》 一书中记述,萧伯纳“只要求见孙夫人(宋庆龄)”。
宋庆龄和萧伯纳在“皇后”号轮上,彼此“相见甚欢”。聊谈有一会,萧伯纳盛情邀请宋庆龄去船上餐厅共进早餐。之后整个活动过程,《宋庆龄年谱》如是记载:
10时30分,宋庆龄陪同萧伯纳下船登岸,先赴外白渡桥理查饭店与同时来沪各游历团团员相见,稍作寒暄。随即赴亚尔培路访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12时,宋庆龄陪同萧伯纳来到莫利爱路寓所,并设中式肴馔招待,蔡元培、鲁迅、杨杏佛、林语堂、伊罗生、史沫特莱等出席作陪。下午2时,萧伯纳应笔会之约请与蔡元培、鲁迅、杨杏佛、林语堂等人赴世界学院。3时许,萧复至宋寓所并在寓所花园接见中外记者。约45分钟后,记者相率告辞,萧复与宋等略谈。4时半,宋庆龄偕杨杏佛送萧伯纳返回停泊于吴淞口之皇后号轮船离沪赴秦皇岛,至8时许始返寓所。时,宋庆龄与萧伯纳曾就中国局势等问题作详谈。
从宋庆龄登上“皇后”号轮,彼此相叙、共进早餐;到偕萧伯纳夫妇下船,她在船上待了差不多有三四个小时,几乎占了萧伯纳上海“快闪”之行的一半时间。显然,这段时间内,双方肯定不会只为畅叙友谊。没错,这其中确实有“中心主题”——那就是抗议纳粹暴行、抗议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以及“就中国局势等问题作详谈”。
当时由国际知名人士组成的国际性统一战线组织——世界反帝大同盟,决定在上海举行一次远东反战会议,作为其成员及组织者的宋庆龄等,希望通过萧伯纳向世界各国进行宣传。
据爱泼斯坦记述,萧伯纳本来不打算下船,他对宋庆龄说:“除了你们,我在上海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东西也不想看。现在已见到你们了,我为什么还要上岸去呢?”
萧伯纳为什么不想上岸?据说是因为身体原因。而洪深在萧伯纳来去上海第二天,发表于《时报》的《迎萧灰鼻记》一文中的一段话,似乎讲得更客观:“据说萧老先生不是怕别的,是怕人家把他当做新鲜物事看,如五腿马三脚蛇之类。我想世界各处的人,这样一睹风采为快,的确是不过一睹风采为快而已,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意义。拒绝做小市民的欣赏物,萧先生当然是应该的,所以我们不能怪他和轮船公司立下了约,公司应当保护他,不让一切想看热闹的人麻烦他。他那(哪)会晓得,在中国的民众中,也有一部分人,想领受他一点指点,想听他几句公平的诚实的批评与证言,或者还能和他共鸣呢?”该文也收录于《萧伯纳在上海》一书。
但是最后宋庆龄的诚意打动了萧伯纳。10时30分,萧伯纳终于随宋庆龄一行,下了“皇后”号,乘上开往市区的小火轮。
众星捧月般地欢迎
对于萧伯纳到上海,宋庆龄他们显然已做好了欢迎的准备,如小火轮到达市区码头,那里已等候着热情欢迎萧伯纳夫妇来上海的人们,除了记者,不少都是文化界人士,据知聂耳当时也在其中。
当宋庆龄一行陪同萧伯纳离开码头,前往理查(一作礼查)饭店会见来沪各游历团团员时,有一辆小车正驶向虹口鲁迅家。那是蔡元培派人去接鲁迅的车,让他赶紧到“孙夫人的家里吃午饭”。当然,主要是与萧伯纳共进午餐。鲁迅最初是从日本友人内山完造那里得知萧伯纳要来上海的。而宋庆龄偕萧伯纳离开理查饭店后,即驱车前往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中央研究院访蔡元培。待他们一起到宋庆龄寓所,已是中午12时。而鲁迅乘车来到这里,早过正午,午宴已开始。鲁迅走进客厅旁边一间小屋,看到萧伯纳坐在圆桌上首,宋庆龄、蔡元培、史沫特莱、伊罗生、林语堂等人围桌而坐。吃的是中式菜肴。宋庆龄说:“当时林语堂和他(萧伯纳)滔滔不绝地谈话,致使鲁迅等没有机会同萧伯纳谈话。”
饭后大家到寓所花园草坪拍照留念。后来人们看到的宋庆龄、蔡元培、鲁迅等人与萧伯纳的合影,便是这天饭后所摄。
拍过合影,稍事休息,蔡元培、杨杏佛、林语堂等陪同萧伯纳欲前往坐落在福开森路(今武康路)上的世界学院,出席与世界笔会中国支会会员们的见面会。当“白发,白须,高鼻子,粗眉毛,小眼睛”的萧伯纳刚走出宋庆龄寓所,等候在门口的记者们一齐围了上来。担任临时翻译的洪深请大家三点钟派六名代表再来,说萧伯纳先生已答应接见记者。然后萧伯纳便乘上宋子文的小汽车,驱车去世界学院。
那天在世界学院精致的小厅,除了蔡元培、鲁迅、林语堂、杨杏佛外,还有梅兰芳、叶公绰、张歆海、谢寿康、邵洵美等人。萧伯纳到那里后,和大家一一握手致意。当翻译介绍到梅兰芳时,萧伯纳不由朝梅兰芳颔首一笑,幽默地说,我俩是同样的人!他的意思是说,梅兰芳是演戏的,他是写戏剧的,彼此都是为舞台劳作。有意思的是,当时萧伯纳还向梅兰芳请教道:有一件事我不很明白。我是一个写剧本的人,知道舞台上演戏的时候,观众是需要静听的,为什么中国的剧场反喜欢把大锣大鼓大打大擂起来,中国的观众难道喜欢在热闹中听戏吗?
梅兰芳和婉地回答说,中国戏也有静的,比如昆剧,从头到底不用锣鼓。
一旁叶公绰补充道,梅先生演戏就没有锣鼓声,如有声音也是音乐。萧伯纳当时还赞叹梅兰芳“驻颜有术”。约半小时,会见即近尾声。
《萧伯纳在上海》扉页。
英国绅士社会的一只蜜蜂
离开世界学院,萧伯纳又乘车回到宋庆龄寓所。看到一群记者仍等候在门口,萧伯纳征得宋庆龄同意后,把他们都请到花园草坪,进行集体采访。
除了直接采访萧伯纳,一些媒体也很想知道沪上文化名人对萧伯纳来沪的反应,马相伯老人答《大晚报》记者问时说,他早年曾访问过英国,萧伯纳是爱尔兰人,“其时爱尔兰正在英国压迫中,禁用其语言,今爱尔兰自治邦得公然提倡,励行国语教育”。“我国人民,方羡慕爱尔兰之恢复独立自主……惟余在国难时期,夙主张人民自救……”这篇答问于萧伯纳来沪当天就刊登出来,后亦收入《萧伯纳在上海》一书。
还有应该一提的是,“一·二八”淞沪抗战中,率部驻守闸北的第十九路军第七十八师一五六旅旅长翁照垣将军,特地致信萧伯纳:
萧伯纳先生鉴:欣承先生来华,并视察一二八淞沪战役之遗址,照垣以事离沪,不能陪驾,殊抱歉仄,兹谨赠拙著英文《淞沪血战回忆录》一册,为先生来华之纪念,且使先生亲见强暴者炮火余烬之后,更披阅是册,可知当时被压迫民族浴血苦战,可泣可歌之情况,更仰先生为当世文豪,平日呕出心血,写尽人类喜生恶死之哲学,领导群伦,踏进和平大道,庸讵知际此泰东西竞尚文明之世,我远东尚有此狺狺者,日施其狰狞面貌,残酷手腕,而视人类和平于弁髦耶,然则先生既临此境,复悉此情,对此人类,又不识洒几许慈爱泪也,伏希珍重,翁照垣上。
下午4点半,萧伯纳的上海之行不知不觉已届尾声。像迎接萧氏夫妇到来一样,还是由宋庆龄、杨杏佛他们欢送前者到泊在吴淞口江面上的“皇后”号轮。
萧伯纳在上海的“快闪”之行,在留下自己足迹的同时,也留下了其散见于当时上海各报的思想。这些思想诚如《申报·自由谈》2月19日许杰《绅士阶级的蜜蜂》一文所写:“萧伯纳是英国绅士社会的一只蜜蜂,他有刺,他也会酿蜜;不过,他所酿的蜜,却是甜中带酸的。”鲁迅则在《萧伯纳在上海》一书序中说:“萧在上海不到一整天,而故事竟有这么多,倘是别的文人,恐怕不见得会这样的,这不是一件小事情,所以这一本书,也确是重要的文献。”这或许也是鲁迅、瞿秋白以“快闪”的节奏,编辑出版这本书的重要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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