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农为何与鲁迅渐行渐远?一本书引发两人隔阂
“当时的白话运动是胜利了,有些战士,还因此爬了上去,但也因为爬了上去,就不但不再为白话战斗,并且将它踏在脚下,拿出古字来嘲笑后进的青年了。”在《‘感旧’以后(下)》中,鲁迅化名丰之余写下了这段话,这是他唯一一次公开批评刘半农。
文中所指,是1933年10月刘半农发表在《论语》上的一组《问卷杂诗》,当时刘半农是北京大学招考官,常将学生问卷上的错误写入打油诗,比如有人误将留学生写成“流学生”,他便嘲弄道:“先生犯了弥天罪,罚往西洋把学流。应是九流加一等,面筋熬尽一锅油。”
所谓“面筋熬尽一锅油”,因吴稚晖曾说,外国如油锅,中国学生如面筋,去里面滚一番,立刻便膨胀起来,并无实学。
刘半农的这些诗虽有些尖酸,但属于游戏之作,鲁迅为何如此不满?作为曾经的好友,二人为何后来不再往来?
对“双簧戏”
有赞有弹
今人对刘半农的印象,多来自鲁迅的《忆刘半农君》,此文曾入中学教材,传播甚广,刘半农的“浅”,合演“双簧戏”,后来的颓唐,乃至创造“她”字等,渐成定论。
但,这些说法存有争议。
比如“她”字,非刘半农所造,只是他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一诗影响大,致“她”字被广泛接受,该诗写于1920年8月,此前康白情、俞平伯的作品中已有“她”字。
再如“双簧戏”,发生在1918年3月,钱玄同化名王敬轩在《新青年》上攻击新文化,刘半农则回以万余言的《复王敬轩书》,痛加嘲骂,被鲁迅赞为“大仗”。
但“双簧戏”效果不可高估,鲁迅5月29日在给许寿裳的信中叹“该杂志销路闻大不佳”,时《新青年》只印一千本,1919年后才销量猛增。
罗家伦曾说:“当时刘半农……狗血喷头地把这位钱玄同先生的化身‘王敬轩’骂一顿。这封信措辞轻薄,惹引了不少的反感。后来新青年社中人,亦甚感懊丧。”周作人也说:“这封信发表了之后,反响不很好,大家觉得王敬轩有点可怜相,刘半农未免太凶狠了。”
此事一度很少被文学史家提起,直到1935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郑振铎才在序言中加以褒扬。1949年后,此事被视为标志性事件,上世纪90年代,渐被传奇化。
为补学历
三十出国
刘半农早年混迹鸳鸯蝴蝶派,写过侦探小说,后向《青年杂志》(《新青年》前身)投稿,结识陈独秀,《新青年》一度期期都有他的文章,1917年,因《我之文学改良观》一文,被蔡元培看重,破格聘为北大预科国文教授。
《新青年》初期作者少,胡适不催不写,鲁迅拖拉,钱玄同再三压迫,才勉强完成《狂人日记》,而钱玄同爱催别人,自己却很少交稿,沈尹默只答应,绝对不写。刘半农是快手,故发稿较多。
但刘半农学历低(中学未毕业),发言草率,常被讥为“浅”,据传曾被胡适挖苦,遂不顾年近30岁,坚决要留洋,在北京大学资助下,得以赴英。
鲁迅在《忆刘半农君》中特意提到刘半农的“浅”,或有深意,刘半农去世后,胡适等写了许多悼念文章,反复谈及双方后来的交谊,似乎从无隔阂。其实,在《新青年》时期,刘半农与鲁迅走得更近。
刘半农到英国后,双方渐疏远,鲁迅说“我最懒于通信”,其实鲁迅曾在2年间给周作人写过400封信,主要是刘到英国半年后,才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刘半农此时陷入经济困境,英国物价高,加上他带全家留洋,难以维持,1年后不得不转到较便宜的法国去继续学业。
一本书引发
两人隔阂
留洋期间,刘半农还在给《语丝》写稿,基本属“语丝派” 阵营。
1924年12月,徐志摩在周作人反复邀约下,在《语丝》上发表译作《死尸》,并在按语中称“我深信宇宙的底质,人生的底质,一切有形的事物与无形的思想的底质——只是音乐”,连“坟堆里的鬼磷”,也是音乐。
鲁迅很快回以《音乐》,对徐志摩大加嘲弄,并说“和他开一通玩笑,使他不能来(指在《语丝》上发文章)”,而刘半农也写了《徐志摩先生的耳朵》,挖苦说:徐志摩能听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希望他死后把耳朵割下来,供我研究。
1925年,刘半农获法国国授博士学位,同年回北大任教,此时“语丝派”与“现代派”阵营判然,刘仍站在“语丝派”一边,还写了《骂瞎了眼的文学史家》嘲讽陈源,陈源极感不快,挺笔出战,后来鲁迅、周作人也参与其中。
1926年春,刘半农重印《何典》,请鲁迅作序,鲁迅是章门弟子,古文功底极强,傲世同辈,对刘的校点自然极不欣赏,并在序文中有所流露,刘半农深感不快,后给鲁迅赠书时,刻意不题字,双方有了隔阂。
刘半农力助
鲁迅争诺奖
1927年,张作霖坐镇北京,氛围肃杀,“语丝派”中俞平伯、章衣萍、钱玄同等先后南下,只剩周作人、刘半农,刘半农建议停刊。
鲁迅知道后,极为不满,在私信中说:半农不准《语丝》发行,实在可怕,不知道他何从得到这样的权力的。还说刘半农“狄克推多”(指独裁)得骇人。
而此时刘半农尚不知情,正积极为鲁迅争取诺贝尔文学奖。
事源于1926年底,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准备赴中国西北科考,此时他因发现楼兰古城而名扬世界,刘半农闻讯后,立刻联络北大、清华等机构,创“中国学术团体协会”,抵制赫定单独考察,要求成立联合考察队,且受协会控制。
双方协商十余次,多是刘半农出面谈判,赫定最终接受了一个异常苛刻的协议,被国人戏称为倒过来的不平等条约。赫定是瑞典学院和瑞典皇家科学院的双料院士,有诺贝尔奖提名权,为笼络刘半农,赫定请他推举一名中国作家。
刘半农想推举鲁迅,并向魏建功等透露了消息,但鲁迅回信谢绝,这后来被魏建功解读为“严正而又坚决地拒绝了帝国主义阴谋分子斯文·赫定的‘诱惑’”。
赫定一生只行使过5次提名权,3次与中国相关,即提名赛珍珠、胡适和林语堂。
鲁迅为何
“憎恶他的近几年”
1928年2月,刘半农在《语丝》上发表了《杂览十六·林则徐照会英吉利国王公文》,在按语中,称林则徐被英人俘虏,“明正典刑,在印度舁(抬,音同余)尸游街”,这显然是把林则徐和叶名琛搞混了。
4月,鲁迅在《语丝》上编发读者来信,指出这一错误。此举激怒了刘半农,从此不再给《语丝》投稿。
刘半农转与徐志摩交好,徐住上海,在北大教书,常飞来飞去,一次在酒桌上,刘半农开玩笑说:“飞空之戏,君自好之,我则不敢尝。”徐志摩回应道:“我苟飞死,君当为我作挽联。”刘半农笑应。几天后,徐志摩竟真的死于飞机失事,刘半农为此写下“一夕清谈成永诀,万山云雾葬诗魂”,但徐志摩追悼会不收挽联,这副对联未能送出。
胡适回北大任文学院院长,正逢40岁生日,胡适特别说明不过生日,刘半农、赵元任等人依然联名送贺诗。4年后,周作人50岁生日,自题两首白话诗,被林语堂发表,结果又是一番众人应和,刘半农写了5首,鲁迅讽为“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
刘半农出任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后,禁止女生去营业性舞场,且反对互称“蜜斯”,理由竟是“吾人口口声声呼打倒帝国主义之口号,而日常生活中尚将此不需要之帝国主义国家语言中译来之名词引用,诚不知是何种逻辑”,令舆论大哗,刘亦黯然辞职。
凡此种种,均让鲁迅不满,所以写道:“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
摇摆于
战士与顽皮之间
1935年2月19日是斯文·赫定七十大寿,瑞典皇家地理学会准备出纪念文集。自1934年5月起,刘半农便着手写祝寿论文,6月19日,他携助手前往内蒙古等地调查方言。
刘半农知内蒙古虱子多,易染病,特带一帆布床,睡则置于房屋正中间,不临墙壁,床脚涂药,严防虱子,他笑称这是“停柩中堂”。此外他携带许多罐头,在当地买馒头,必剥皮才吃。可还是染上了“回归热”,回京后被庸医所误,等送到协和医院,已难回天。
刘半农疏远鲁迅后,曾多次向鲁迅寄书,鲁迅回京探母,刘半农曾想去探望,其忠厚令鲁迅感动,所以鲁迅说“要商量袭击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好伙伴。进行之际,心口并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一刀,他是决不会的”。所以鲁迅虽写文章批评刘半农,却不肯亮明身份。
显然,鲁迅希望刘半农依然当战士,但刘半农志不在此,他有战斗的一面,更有滑稽顽劣的一面,无法一味严肃,所以他与钱玄同玩得更投机,正如他所说:“每相见必打闹,每打电话必打闹,每写信必打闹,甚至作为文章亦打闹,虽总角时同窗共砚之友,无此顽皮也。”
刘半农甚至称钱玄同为狗,因为“钱”字发音近于法语的“狗”,他在诗中写道“薄技敢夸字胜狗”,就是说自己的字写得比钱玄同好。刘半农太贪玩,鲁迅想让他一辈子当战士,恐怕是期望过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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