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书信中称许广平“小刺猬”“小白象”
《鲁迅手稿丛编》
作者 王培元 编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5年1月
鲁迅诗歌《无题》手稿
鲁迅致黄源信(罕见的钢笔手迹)
《为了忘却的记念》手稿
致许广平昵称她为小刺猬
特派记者
刘功虎
样书送来时,美编刘静边翻边赞叹:“我头发丝都立起来了。”
责任编辑王培元则激动地这样表达其感受——“魂飞魄散”!
他们为之击节赞赏的是《鲁迅手稿丛编》,经过一年多努力,终于面世。这部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日前推出,共15卷,第1卷主要是文学创作,包括小说、散文和散文诗,第2卷为杂文,第3卷收入杂文和论著,第4卷系《两地书》,第5至9卷是书信,第10至15卷是日记。
13日,王培元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他表示,这部新版鲁迅手稿,具有一种全新的系统性、完整性,编辑整理注入了相当的“编辑含量”。
有所选,有所不选
目前存世的鲁迅手稿,大体分为两种情形:一可称作“原稿”,是当初写给报刊发表的稿子,上边修改痕迹较多,如大家熟知的《藤野先生》,原稿上有90多处修改痕迹。二是“誊抄稿”,发表过的文章再结集出版时,鲁迅据报刊发表稿重新抄录一遍,边抄边做一点润色加工,有的甚至看不出什么修改痕迹,似乎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的。
《鲁迅手稿丛编》所依据的底本主要是:上世纪50年代上海出版公司出版的《鲁迅日记》,文物出版社上世纪60年代至七八十年代陆续出版的《鲁迅手稿》、《鲁迅手稿选集》(共四册)、《鲁迅手稿全集》(分为文稿、书信、日记三个部分)。前几部印数还比较多,线装本《鲁迅手稿全集》文稿卷(两函)只装订了为数不多的几套,保存于国家图书馆、鲁迅博物馆等处。
王培元前往鲁迅博物馆,借阅了《鲁迅手稿全集》文稿卷,但还不齐全,“有一本不见了”。据说鲁迅公子周海婴家藏有两部,但是周海婴前些年已过世。于是王培元又请人帮忙,找到国图负责人,在其位于文津街的古籍部找到了一部完全的《鲁迅手稿全集》文稿卷。“鲁迅是现代作家,他的手稿集却放在古籍部,也挺稀奇的吧!”王培元连呼庆幸。
他在那里泡了将近两个星期,翻阅,查看,对照,记录,决定了哪些文章需要扫描。结果“花了一千多块钱,刻录了两张光盘”。
王培元告诉记者,当年文物出版社版鲁迅手稿收罗很全,许多并非鲁迅本人的手稿也收进去了,比如许广平代病中的鲁迅给别人的复信,比如小海婴写给奶奶的信,还有一些文章主要是“剪报”,鲁迅在重新整理时只写了题目和写作时间,内容改动极少,“这些文稿以我们的编辑体例,恐怕是没有必要收录进来的”。
王培元的想法,是希望这部鲁迅手稿更纯粹、精美,也更名副其实。
“没有鲁迅,我们眼就会一片黑暗”
上世纪70年代中期,王培元在小兴安岭大森林里当知青,一个书店的朋友代他购得了一册《鲁迅手稿选集三编》,成为他爱不释手的读物。后来,那个时代的藏书大都陆续丢弃了,唯独这本仅有的线装书他一直保留着,时不时拿出来摩挲、品读。
王培元读研究生时学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导师李何林和杨占升都是鲁迅研究专家。毕业后他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同事们有不同的分工,分别负责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等全集的编辑出版工作。有一次不知怎么就谈到了鲁迅,王培元冒出了一句:“没有鲁迅,我们眼就会一片黑暗。”
上世纪80年代至今,鲁迅在中国的热度,总体上有一个降温,或者说是回归正常温度的过程。作为热爱鲁迅作品的坚定读者,王培元总是把《鲁迅手稿选集三编》,以及一套鲁迅著作的单行本,放在床头柜子里,随时翻阅。在一度精神最苦痛、内心最灰暗的日子里,夜深人静之际,他常常独坐灯下,反复诵读、咀嚼鲁迅的文章,“沉入其思想情感的激流漩涡之中”。
1993年之后,王培元的编辑业务屡有变化,但是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做与鲁迅有关的图书。2001年3月,他编选了随笔集《21世纪:鲁迅和我们》,收辑了邵燕祥、林斤澜、钱理群、林贤治、邓晓芒、孙郁、王彬彬等40多位作家学者言说鲁迅的文章。他编辑出版的林贤治的《人间鲁迅》(新版)和朱正的《鲁迅传》(修订版),有评论认为是眼下最好的两本鲁迅传记。
大前年底,年近花甲的王培元想到自己即将退休,“何不在离开编辑岗位之前,做一部自己最想做,也最喜欢的书,为编辑生涯画一个句号呢?”这部书便是《鲁迅手稿丛编》。
【访谈】
特派记者刘功虎
鲁迅的字非常耐看
读+:你每次翻看鲁迅的手稿,有什么感觉?
王培元:朱自清曾有文章记叙在上海与鲁迅同餐不同席的一次经历,说“看到鲁迅的脸,就如同重读了一遍《呐喊·自序》”。读过这篇序你也就知道,实际上此文谈的是“鲁迅”是如何诞生的,他是怎样以“鲁迅”的笔名开始发表小说的。
每一次我翻看鲁迅的手稿,都似乎能看见鲁迅这个人在你对面,强烈地感受到他的精神和人格的气息。我做编辑三十年,还从来没有别的书像编这部书这样,自始至终都是十分快意的。
读+:网上已有文学新手议论您这套书,有的人希望从中获得一些写作技巧,你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吗?
王培元:这部鲁迅手稿,可以说是一部极好的“文学教科书”。
以我多次提到的名篇《藤野先生》为例,最初题目似乎是“吾师藤野先生”,但“吾师”二字与其下的“先生”意思恐怕有些重复,鲁迅就用了现在这个标题。文中有很多恰切、精彩的修改。这个过程的印记留在了手稿上,呈现了一个极好的现场教学过程。
鲁迅就好像用自己的作品在进行教学,指着每一行字对读者说:“呶,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那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这么棒的文学创作教材,上哪儿去找呢?
读+:在你看来,鲁迅的书法水准究竟如何?
王培元: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鲁迅的贡献主要在于他文学创造和思想建树方面。他不是书法家,不能以书法家的标准来要求他。
但正如郭沫若所说,鲁迅的手迹还是自成风格的,“熔冶篆隶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朴质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远逾宋唐,直攀魏晋”。林辰也曾指出,鲁迅的书法“带着浓重的魏晋碑刻的笔意”。
鲁迅的字,是非常独特的、耐看的。
情书中“小刺猬”“小白象”为何没有了
读+:鲁迅的两部小说集《呐喊》、《彷徨》,留下原稿没有?
王培元:鲁迅早期的作品,手稿保留下来的很少。可以想见,那时鲁迅对自己手稿的保留并不在意,报刊编辑似乎也没有特意保留。《呐喊》、《彷徨》现只见到两页《阿Q正传》的残稿。著名的《野草》也只存有打油诗《我的失恋》的最后一节,而且并非原稿,是鲁迅题赠给他人的。
总体看来,除日记和书信之外,鲁迅手稿保留下来的,后期多于前期。他在上海定居下来,直到1936年去世,所谓上海十年期间,各种类型的手稿流传下来的,比以往就数量多些。那时鲁迅已闻名中外。
读+:《两地书》是鲁迅和许广平两人的通信,在您这部书编排为第4卷,而其原信又收入了其他各卷书信中,这样做不嫌其重复吗?
王培元:《两地书》是鲁迅在他和许广平通信原稿基础上,亲自抄录、删改后,编定出版的。在抄录过程中,鲁迅对原信部分内容做了很多修改、增删。正如对此做过仔细深入研究的王德厚先生所说,原信的内容比《两地书》更生动、更丰富,有更多心理活动的内容;而《两地书》的文字却更准确、更精炼。
两相对比参看,则是一种十分有趣也有意义的阅读经验。有的原信称呼许广平为“乖姑!小刺猬!”,《两地书》里改作“广平兄”;原信有“乖而小的刺猬”的词语,也改成“你”了。而有些人的名字,也代之以特殊的称谓。毕竟通信是私人之事,出版就是“公共行为”了,鲁迅不能不考虑社会效果,倒不是为了掩盖什么隐私。
读+:情书写得亲昵一点有什么关系,鲁迅为什么要改动呢?
王培元:鲁迅表达爱意的文字,当然也热烈也亲昵,但整体风格还是比较含蓄、深沉、委婉的,有的也很别致俏皮。
比如鲁迅1929年5月回京省母,给许广平信里有这么一段:“此刻是二十三日之夜十点半,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小刺猬常常坐着的”;后一句《两地书》中改为“先前是有人屡次坐过的”。删去了亲昵的“小刺猬”,并不影响表达思念之情。鲁迅告诉母亲广平怀孕了,鲁太夫人很高兴,说“我想也应该有了,因为这屋子里早应该有小孩子走来走去了”。原信还有一段文学性很强的文字《两地书》也删去了:“不过我却并不愿意小白象在这房子里走来走去,这里并无抚育白象那么广大的森林……”“白象”最早是林语堂谈及鲁迅时的一个说法,意谓稀有、另类。
对照原信读《两地书》,读者可以发现鲁迅删改的具体内容,更细致入微地寻绎鲁迅的个性及内心活动轨迹。
鲁迅即使退出教材也不会退出人心
读+:你们为什么不在扫描原件基础上编这套书?
王培元:那样工程太浩大了,非政府出面不能完成。鲁迅手稿原件,都是极珍贵的文物,分藏于鲁迅博物馆、国家图书馆和上海鲁迅纪念馆。再说扫描、制版,不可避免会对手稿造成一定程度的损害。如果要做,恐怕必须政府出面牵头,调动集中各方面的力量、资源来做,非举国家之力不可。
读+:当年同事开玩笑说你是“鲁迅派”,他们的潜台词也许是你太沉迷鲁迅了,这会不会影响你对鲁迅的客观判断?
王培元:俄罗斯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历史总是在淘洗着文学,最后只有百分之十的作品会留下来。鲁迅是那种经得起历史大潮淘洗的伟大作家和思想家。中华民族自进入现代世界体系之后,始终面临一个“正确认识自我”的课题,也就是“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课题。鲁迅是在这一历史进程中,代表了以“民族文化的自我批判”的方式,从而达到“民族文化自觉”的伟大思想家和文学家。就此而言,鲁迅对于21世纪的中国非常重要。
读+:近年不时有鲁迅文章从教科书中被拿掉之类的消息传出,你是不是受了刺激,决定做点什么?
王培元:那倒不是。我是从自己的阅读思考中、人生经历中、生命体验中,体认到了鲁迅的独一无二的意义;这次我只是做了一件自己认为极有价值的事。
鲁迅即使完全退出了教材和课堂,恐怕也不会退出中国人的头脑和心灵。这一点,有鲁迅全集在、鲁迅手稿在,是勿须多虑的。我编这部书,也是希望能引起更多的读者对鲁迅的关注,重新燃起人们阅读鲁迅作品、认识鲁迅价值的热情和兴趣。
归去来兮
特派记者刘功虎
在离京城千里之遥的东方,一个山海间的僻静小镇上,远道而来的记者见到了王培元先生。今年即将年满60岁的他,步伐轻健,声音浑厚,头发浓密乌黑,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十来岁的样子。
王培元的精神状态,显得十分轻松、惬意。也许这是因为他刚刚完成了个人编辑生涯的一桩大事,即15卷《鲁迅手稿丛编》的编辑出版工作吧。看得出,此事对于他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他的新居位于一个叫“惜福”的小镇,东边是绵延起伏的一座名山,辽阔无垠的太平洋被它挡在了外面,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大海的气息。来此有了一些日子,他在京时经常发作的咳嗽,似乎是好得多了,睡觉也香。每逢小区斜对面的集市开张,他就会过去赶个场。集市上飘着鱼虾、海蛎子的咸腥气味,路边摆满了各种鲜新的时令果蔬,盈耳的是带着他称之为“侉味儿”的亲切乡音,还有乡亲们的对话、拉呱和吆喝……这一切,让王培元有在在皆新之感。偶需进城购物办事,一路上“西荆、东田、前田、小北曲、后金”等站(地)名,他听来也颇觉得新奇而又惊喜,极想了解弄清其由来,但尚不可得。
他和记者聊得最多的,自然是《鲁迅手稿丛编》,搜罗文稿的曲折苦乐,样书制作过程中的种种视觉冲击。虽然他厌恶雾霾,然而仍怀念着京城师友,以及那里的文化气氛。会不会有些寂寞呢?——“我喜欢与朋友热烈地聊天,但更喜欢独处。我享受寂寞,有时又憎恶寂寞。”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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